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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6舒展不盡的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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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6 舒展不盡的眉頭

萬花樓花魁青煙的閨房內黑暗一片。喘息□後,只剩下悉悉索索衣服的聲響。

這是個怪人,怪到每次都要在漆黑中完成。

聽著身邊男人鼻腔內傳出輕微的鼾聲,青煙再也控制不住這半個月來對他長相的好奇與想象,從枕頭邊悄悄摸索出一根蠟燭,點燃了火石。

究竟長什麽樣子?

就在光亮接觸黑暗即將宣布答案的瞬間,還沒有完全適應光亮的眼裏神彩渙散,脖子軟垂,跪坐著跌落在床上。

“老李,還裝睡?再躺著是也想嘗嘗我的掌力?”床邊不知何時佇立著一位高大瘦削的男人,對著手掌吹了兩口氣,雙手環胸交叉抱著目光對準床上。顯然不是在看青煙窈窕的軀體。

被喚作老李的男人骨碌一聲爬起,靈活迅速地好像一只蕩悠在熱帶雨林裏的黑猩猩,直到以更快的動作穿好衣服跳下床蹬上黑色布鞋,挺直了後背,才發現竟是異常的魁梧,比已站在床邊的男人高出整整一個頭。

整理了兩下領口,沙啞著喉嚨喘了兩口粗氣,聲音透著些許的不滿,“你就不能晚一點來嗎?我正還想再嘗嘗她。”黑暗中的女人總給他一種春天夜晚還是少年時走在無人鄉間小路邊似曾相識的味道,是什麽?

“若是我晚來一步,恐怕被嘗的人是你吧。別忘了,暴露了面容回到黑鷹幫,等待你的是什麽。”瘦男人掀開長袍下擺,露出綴滿銀絲圖案的長褲,手按住床前的八仙桌,重重地哼聲坐了下來。

“怎麽?一句話就惱了?怕不是為了這事兒吧?年老大?”老李挨著桌邊的油燈,點燃,照亮了年羹堯蒼白的臉孔,“咱們這麽多年的交情了,你高不高興我會看不出來?”摸著長滿硬胡須渣子的下巴,一張普通不過的臉靠近了光亮。

摔下手中的酒杯,年羹堯眼角的恨意閃亮集中到了一點,臉頰扭曲的樣子破壞了他原本看似清秀的容貌,濃黑豎眉下睜大微凸的眼睛暴露出他深藏不為人知的兇惡。“啪”地一拍桌子,手掌劃過嘴角臉頰直至另一側的額頭,嘆了口氣,兩腳筆直地由桌底伸展開,觸碰到老李的瞬間,終於開口,“四川巡撫不是我。”

“什麽?”巨人般身材的老李屁股坐不住了,站起表情一瞬間地僵硬,“我們不是都打點好了麽?哪裏出了問題?難道是四爺那邊……”

搖搖頭,年羹堯瞥了眼昏迷的青煙,握緊拳頭,盯著被風挑撥地忽明忽暗燈罩下的火苗,陰暗下整張臉。“費盡周折預備了整整一年,卻是沒想到為他人作嫁衣裳。”眼前不斷呈現出岳鐘麒的身影。先是不請自來以芝麻綠豆小事為借口邀請自己泡溫泉,接著借八爺九爺之手明裏收買實則威脅地騙他喝下藥酒,再後來就是冬雪事發後撕開所有面具露出真實的那一副嘴臉。我真傻,怎麽直到現在才想到?之前八爺請我過府敘事,我就應該想到這茬兒。真是該死,千算萬算,竟是被這等小人失了暗算,陣前倒打一把,仰仗著八爺他們作靠山,硬生生抹去了我巡撫的名額。

看著他的臉,老李沒有再追問究竟是誰從中作梗,官場上的糾葛本不在他掌控的範圍。這也是原先與年老大約定好的。一個白道官場,一個黑道幫派,他們兩人聯袂上演了許久的劇目。只不過各自圖謀的不同,他求的是財,而年老大圖的卻是權。卻因為各自截然不同的冠冕堂皇和隱秘鬼魅的渠道而有力操控了許多單方面無法掌控的力量,結合到了一起。

“那新疆和田的那批玉石怎麽辦?咱們可是提前支用了四川巡撫的關防印章。”比起巡撫是不是年老大,老李顯然更關心實際的問題。擠占官窯玉石礦,就是最核心的實際問題。也是可以給他目前帶來最大利潤的問題。

上古以來,中華人士均以佩玉為美。殷商周、春秋戰國至秦漢、唐宋及到前朝明代,玉石一直是比黃金還要賺錢的生意。而在所有玉石中,又以我國西北新疆和田地區的玉石為最佳。歷朝歷代,往往以官方壟斷了當地的玉石礦藏而大大豐富了朝廷的腰包。雖然商人唯利是圖,每每為了錢財鋌而走險,但是,並不是每個商人都能擁有貼近朝廷與黑道雙刃劍般的資源。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像黑鷹幫老李這般腦袋靈活,手腕高明。見識的卓越加上決策的果斷,他已經借由年羹堯之手分取了朝廷在青海、新疆、甘肅等地的煉鹽事務。光明正大地成為代表朝廷在當地橫征暴斂,作威作福。

為什麽是我?他當初也問過年老大這樣的問題。論人才,他不算頂一流。論武功,他倆還在伯仲間,真比劃,說不定姓年的還要讓他一分。

當時男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可是經過這麽多年,他自己已經琢磨明白了。是因為他特有的身份。朝廷官府夠不到的地方,他們黑鷹幫可以觸及到。他年羹堯做了就是違背大清律例的犯法的事兒,他老李去做。當然不是說他幹那些事兒就不犯法,而是一種近乎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麻木境況迫然。遞給沾滿了鮮血宰殺牛羊的小刀手讓他去殺一只雞,他為什麽不去幹?殺一個人是死,多殺一個又何妨?正是出於這種理由,讓更多的人聚集到了黑鷹幫的陰暗晦澀的旗幟下。相比於官方的儈子手,他們身後背負的不是上司的白眼與厚重的律例,而是來自民間的一種叫道義的東西。就像儒生秀才們拜的是孔子,官老爺拜的是上司,皇帝老兒拜的是祖廟,他們拜的是關二爺。桃園結義,單刀赴會,過五關斬六將的三國名將關羽。

想到結義,老李不禁想到幫派裏那些老老少少鮮活的面孔。幫派內的兄弟。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悲傷的故事。就像當初逃離家鄉的關二爺一樣,背井離鄉,總有說不出的苦衷。富饒昌盛的是國家,白銀黃金堆積越來越高的是皇帝的庫房,差衙的錢袋,窮的卻始終是老百姓。饑荒百姓苦,豐收百姓仍苦。大地主與縣官勾結一年狠過一年的重稅逼迫拆散了不知多少平凡家庭,壓彎了不知多少瘦弱農民的肩頭和臂膀。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例嗎?昔日不堪的往事襲來,老李不想回顧。閉上眼,再睜開,他只看床上女人雪白的小腿。

“你在為那批玉石擔心?”年老大的話砍斷了他的浮想,話題重歸現實。

“不錯,西北正值回族叛亂,負責整個西北民務與軍務的都是鎮南大將軍豪爾泰,他可是太子嫡系的門人,我們巴結不上,走的是他手下親信英祿的路子。”

“英祿?”十指緊握蹭在唇邊,年羹堯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很自然想到了隆科多的女兒敏貞,那個像蛇一般的女人。

點頭沈默了片刻,老李盯著男人的眼睛,喉嚨發幹,“餵飽這只狼,我們可沒白費功夫。”說著,拇指食指張開,比劃了個“八”字。

“八十萬兩?”不快的音調傾斜出男人的咽喉。

“十分之一。”

“八百萬?你瘋了?”瞪大的眼珠差點沖出男人的眼眶。手腕抖動著揪住老李衣襟的胸口,臉色雪白,“這可是我們一年的收入。”

給了一個少見多怪的表情,順勢捏住他手腕,半閉上眼,轉臉看著緊靠油燈邊那塊微弱光線撐滿的空間,手指了指,“他就是這盞燈。你還不懂嗎?”燈雖小,卻掌握著整個房間的明暗。火光不大,卻可以帶給他們渴求更多空間的光明。顯然,他們真正想要的不是光明,而是比八百萬更多的東西。

年羹堯不再說話,盯著老李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笑英祿的貪婪,笑老李的老謀深算,還是笑自己的嘩然虛驚?不知道,連他自己都不能深切地探究這笑容背後的意義。自從他決定找到京城繁華至高點屬於自己那個位置的時刻起,很多東西,已經不是靈魂脫殼的潛意識能夠明白的了。可是,他仍然執著,堅持,並為此不懈地努力著。

“雖說多了些,可是相對於那批古玉的連城價值,不過九牛一毛。這也是目前我們不必考慮安危處境的原因。英祿自然會竭力幫我們擔待著。可是,四川巡撫畢竟是個緊要的位子。”

“不錯。極其緊要的位子。”機械重覆著老李的話,男人挺直的眉毛舒展至末梢,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的憤怒,發洩掉原始的情緒後,他完全進入了冷靜分析的角色中,既然不屬於自己,憑借自身暫時左右不了這一事件的任何細節,為何不能直面繼續生存下去的既有空間呢?要做的事很多,要想的事更多,沒有閑情再去生悶氣。“這個位子涵蓋的已不僅是四川的政權軍權,還有對西北大軍糧草的供給。想必英祿也是出於這個理由才應允的你。”

老李一拍大腿,大叫一聲,“我說呢,怎麽事情這麽容易。早知道能拿捏得住他們,我們也不必浪費那麽多。”

“你在他面前提到過我?”男人忽然生硬地問了一句。

“你當我是毛頭小夥?”老李腆著臉,責怪地瞥了一眼男人,餘光又瞥向床上熟睡的女人,看了好一會兒,不舍地回過頭,咽了兩口吐沫,“能說的我說了……”言下之意是不該說的一句沒提。

“那就好辦。這事兒……”男人斟酌著略一停頓,眼前浮現出敏貞雪白的脖子和扭動的腰肢,悶悶地閉上眼揮開景象,終還是應允了,“這事兒我會給你個交待。”說完熄滅了火光,沈沒在新一輪的黑暗中。

什麽樣的交待?抵得過我八百萬兩雪花銀的交待?老李自然沒有這麽問,他的確不是毛頭小夥,而是年羹堯相知來往多年隱沒在黑暗中靠著吞噬銀兩黃金生存的異形。

嗅嗅鼻子,終於確定。是了,是隱秘在草叢中小漿果的味道。找到發出野草莓般香氣的方向,老李朝床邊走去,開始再一次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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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怎麽眼睛又紅了?”春香捏著針線坐在小蝶腳邊的小凳子上停下刺繡的動作,仰臉看著少女手中剛剛收到的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件起疑。是這封信令她難過的嗎?

“唉,他走了。”少女的嘆息聲從頭頂上空傳來。

誰走了?她?是說冬雪嗎?不可能。自打從琵琶湖溫泉回來,這個名字就成了府上的禁忌。年少過多的折磨已經歷練得小丫頭褪去了一般女孩家的好奇與多嘴,不去探究別人的事情,已經成為春香小小內心世界的法條之一。雖然這和她本身就是被老九胤禟送來年府探究動向的目的完全的矛盾。或許這也和九阿哥那邊至今沒有動靜有關。他應該已經完全忘了我,想到香軒閣那次碰面,她立即痛苦地閉上眼。

撿起茶幾托盤上的絹帕點了點眼角的濕潤,年小蝶走到了桌邊,提起筆,手腕轉動,凝神落下“當時只道是平常”幾個大字。喊過春香,問認不認識。

搖搖頭,小丫頭低垂下腦袋,再擡起,對著提筆發呆的少女發出羨慕渴望的眼神,或許,多長些學問,多一些“知識”,才能多幾分改變命運的希望。小姐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是麽?

“想學麽?”少女清脆的聲音仿佛顆顆晶瑩的玉珠跌落在她耳邊,柔和清晰地傳來某種比她的美貌更震撼的力量。

點點頭,春香不再說話。

拉過丫環的手,小蝶一筆一劃地教起來。冷不防,心口酸痛隨著這一句漸漸脹滿。早逝的納蘭容若,好似一陣清風飄過,淡淡地,只留下哀愁幽怨的詩句,羈留在拐角旮旯處處藏汙納垢的紅塵人世間,輕松地化為一股煙,遠去了。和冬雪一樣,逃離了這個沈悶的世界,去往各自的天堂和理想的國度,完成了他們輪回一世已經了結的世態故事。那自己呢?何時又是我的結局?小說家敏感的觸覺不禁在再次接觸到死亡幽靈的瞬間任由思緒蔓延開來,墜入審問自身的靜寂空間。

不同於上次直面的接觸死亡,這次是間接的。通過靜遠書齋的老板方出淤的信件偶然得知的。不再是痛徹心扉的撕痛,只是心底一陣陣的痙攣和抽搐。不很疼,卻牽引出上一次的感受,聯合著來回徘徊在心扉腦海和身體的五臟六腑之間。

低微卑賤如下人丫環,高貴榮華如世家公子,都逃不開命運最終的節點。他們的人生好比蒼生之靈手中纂寫的詩篇,或短或長,或貧或富,無論開頭發展抑或□,矛盾的巔峰,他們都將重歸到結尾的篇章,歸納到末句的標點。或許只是符號不同吧。平常如句號,神奇如感嘆號,驚愕如問號。納蘭應該屬於省略號,憂愁感傷得沒有終點。那麽冬雪呢,句號算不上,逗號不標準,只是一個事件當中的引子,一枚被拿捏在別人手裏的棋子,渺小消逝被掌握在他人手中的生命呵,或許只能用一個細小的黑點來形容你。蘸上墨汁,筆尖落下一點。

盯著那墨點,少女忽然在腦中冒出一個疑問:冬雪為什麽要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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